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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台灣覺醒 : 三週自然建築工作營的所見所聞

by pnec_admin

原文刊於台灣《青芽兒2.0版》雜誌,no.10。

緣起

我在香港的建築事務所工作五年後,於2017-2018年間,來到了台灣學習自然建築。我跟隨的是野地森活創辦人廖春媖(人稱Emma老師),由北到南穿梭台灣城鄉之間,為社區中心、學校、民宿、農田做各項自然建設。

 回想那年的經歷,除了建築技術有所增長,還帶來生活上的徹底改變;致使我2018年回港以後,隨即搬到偏郊,在香港推動自然建築。當年遊學的首站,我去到了苗栗通霄鎮楓樹窩,參與一個為期三週的工作營,為一位農戶蓋農舍。本文紀錄的,便是工作營期間的所思所想。

 自然建築

返回台灣現場之前,讓我先介紹一下自然建築這運動的脈絡。此詞最先在美國六十年代興起,與反文化運動有密切關係。面對人口不斷上升、能源出現危機、環境持續劣化、消費主義速食文化當道,歐美國家掀起一連串對社會、政治、環境的批判。當時的城市生活方式備受質疑,引發一場「返鄉(back to the land)」潮。這批都市人回到荒野,重新建立各項生活的基本技能:煮食、農耕等,自然建築為其中之一。

 事實上,前人所建的都是自然建築。不過在過去的半世紀,我們好像失去了這份技能,甚至摒棄此種建築方式的價值。二戰後,歐美各地均大力將資源投入城市重建,政府參與許多公共房屋建設。建築師設計出標準化、模組化的建築式樣,讓不同城市易於複製。此種建築模式可降低設計及建造成本,容許更多人民成為屋主。

 惟後來建築式樣流於同一種風格(international style),世界各地大城市有樣學樣辦公大樓和住宅大廈一式一樣。一樣的基礎結構,換上雙層玻璃增加保溫,就是北美建築;多加一點空調設備能維持室內最適氣溫,可以是香港的高樓大廈。換上不同的磁磚顏色或大小,就是另一個屋苑……全部都缺乏了對當地環境或文化的考量。

 現代提出自然建築,正是重置各種設計考量;將照顧環境及人的核心生活需要,置於首位。由六十年代至今,自然建築運動的影響已遍佈全球,各處鄉郊冒起建築實驗:在美國中南部乾旱地帶有「earthship(中譯:地球之舟) 歐美溫帶地區有「strawbale」(稻草包)屋,中國大陸有夯土建築。

 台灣的自然建築運動,大概出現在二十多年前。執業30年的建築師林雅英,在2000年初去到美國跟Ianto Evans學習自然建築。返台之後積極推進建築條例,擴闊了業界對應用自然物料的接受程度。她在2017年發起第一屆台灣自然建築專業交流會Natural Building Colloquium, NBC Taiwan),讓台灣自然建築實踐者聚首一堂。(我於2018年曾受邀參與第二屆NBC Taiwan

 至於香港,以自然物料搭建可用的構築物,鮮有在香港人的想像當中。究其原因,一。是一般市民難以獲得土地;二。是香港建築條例對各種構築物都有嚴格規管。「自然建築」一詞是在筆者離開建築學校以後才有所聽聞。香港的建築教育,普遍著重於理論或理性上的構思,比較忽略實質的建設和試驗。職場上經常流傳一個笑話:建築師畫完的設計圖,都建不出來的。這裡不是想質疑建築師的創意,而是香港建築專業人士缺乏對材料及地方的實際經驗。後來發現,這種狀態不單在這個行業內發生,現代人普遍都活在虛擬的電子世界,越來越習慣把自己關在人造、受控的空間。

 

 赤腳踩泥

「泥兩桶、碎石一桶、砂一桶。」回到台灣工作營的現場。第一天早上,Emma老師如是向我們介紹如何預備建小屋的物料。我前天晚上到達苗栗這客家農村,之後三週將會跟著老師和八九個夥伴,蓋一個2坪大的小屋。這次活動,簡章說是第三梯次;意味著小屋在兩年前已開始搭建。小屋屬於泥土建築,結構由土團(cob)造成,牆厚30厘米,地基是一堆不規則大石頭,由人手堆砌而成。

 建築語言上,碎石和砂粒稱為骨料,即是土團的結構。泥土是黏合物,把骨料黏在一起。黏性要出現,就必須有水輔助。

 「水要加多少?」我於是問道。Emma說先來五瓢,但說不定。每天的第一份材料都是試樣。水的份量都會因為每天的濕度,前天有否下雨?不等因素而有所不同。我心想:呀,那跟現代建築鋪水泥的時候也挺相似吧。太曬的時候會在剛鋪好的水泥面上灑水,以免乾速度太快而導致裂開。

 「泥砂石的比例是如何訂定的?」現代社會相信數據。這個問題大多就做個試樣,拿去實驗室做個抗壓測試,看看樣板能抵抗多少度的壓力。不過在這裏,不靠實驗室判斷,靠的是常理。Emma著我做幾個不同比例的樣品,待乾之後,用手感覺。「手捏起來最硬,掉粉最少的,就用那個比例。真的需要數據的話,可以拿去實驗室測,作為參考。」

 「接下來就是用踩的囉。」Emma 說。我見台灣夥伴一下就脫了鞋子,走在帆布上的碎石和泥土堆上,有說有笑的在上面蹦跳,心裏十萬個不解。我小心翼翼的踩,每一腳都充滿肌膚刺激和痛楚。台灣夥伴安慰道:「第一次踩很正常的,多踩幾次就不疼,身體也會健康些唷!」

 「怎麼才算踩夠呢?」「有做過麵團嗎?麵團要三光:麵團光,盤子光,手光。」沒想過做建築跟做食物可以有如此多共通之處。當黏土與水分子充分混合時,這種液態的黏土就像黏合劑。用顯微鏡放大的話,黏土呈片狀的。它會填充在顆粒與顆粒之間,讓它們互相吸引在一起。這個時候,就可以把土團塑造成理想的形狀;水分揮發以後,土團就會定形,變成堅硬的結構。

 

現代的建築物大多由混凝土和鋼材建成,再加設一系列外置節能減碳裝置,如太陽能板、環保假天花、智能能源管理等,說是回應氣候變暖的有效方法。近代的建築物都以這樣的面貌示人,成為世界各國城市走向先進、現代、進步的象徵。惟這些都屬於主動式設計(active design),需要有電力推動的設備,才能達至恆溫。

 在混凝土被廣泛利用的50年代以前,磚、木、泥土、竹曾經是常用的自然建材。人按照當地氣候盛產而輕易獲得的材料,因地制宜建造自己的居所。尼泊爾、英國有適合燒成紅磚的黏土,當地的古城、廟宇、房子都是用紅磚建的。泰國及印尼潮濕、炎熱、多雨,建築物以輕巧的木材為結構;房子通常架高起來,底層怕大雨被水淹,不會住人。中國福建有土樓,房子4-5層高,厚50-100厘米,400-500人與禽畜同住,像城堡,以抵禦其他族群。這種環境適切的建築智慧與態度,被逐漸遺忘,甚至摒棄。

 也許我們實在難以想像,如何在城市的中心搭建一棟泥磚屋?不過誰說人就一定要往城市跑?

 

燒柴煮飯、洗澡

 在屋頂上的我們,全神貫注地安裝木樑,直至突然聽到地面的夥伴在喊:「吃茶點啦!」我們雙手都被烤過的木樑碳粉染得漆黑,沒能吃,打算回頭繼續專心工作算了。這時,下面突然伸出一隻手來,說:「張口吃!」原來廚房的夥伴見我們不願下來,帶著糕點和飲料爬到屋頂,逐一給我們餵食。這是我在營中被深深觸動的一幕。

 記得在城市工作的時候,同事和朋友是兩個群體,不能混集。同事間都少有展露內在或感性的一面。有機會下班後聚餐或喝酒的話,很快地,飯枱上的對話又回到工作,又或一些不著邊際的事。潛移默化之下,每天上班好像就要戴上一副面具,遮掩著大部份的自己。有的人變得萬事恭維,有的嚴肅理性,有的按章工作。

 這種保護意識,或多或少說明內在的不安全感,害怕對方不接納自己的個性或想法。若果相處缺乏包容和多元,人的關係建設在薄弱的基礎上,人與人的關係缺乏信任和關懷,一旦稍有異議,容易演變成衝突,互相鬥爭和攻擊。回顧自己的親密關係、工作關係,以致觀察地域之間,這種狀況時有出現。

 

這種疏離,當然也跟香港的城市公共空間設計相關。畢竟市區的公共空間不多、且住宅細小,就算朋友相聚,都要到餐廳去,或在商場流連。但餐廳都希望多做幾輪生意,常在食客用餐後催促他們離開。我自己便試過許多次,和朋友在同一晚換了三場,吃正餐的,吃甜品的,喝酒的。在缺乏公共空間的城市,關係的建立也要先消費,這使朋友之間都很難建立起共同的生活經驗。

 但在工作營之中,工作的夥伴亦是生活的夥伴,我感覺自己在這環境裡逐漸被療癒過來。通霄村裏沒有餐廳,午餐靠技能交換的朋友為我們準備,早晚餐則由工作夥伴輪流負責。這裡沒有民宿,有的是村民家裏的大廳和閣樓,五六個人一起打地鋪。這裏甚至沒有石油氣爐、瓦斯爐,有的是柴火土灶、土窯,要做食物要有人生火。當這些服務的提供者就是我們的朋友時,我們好像少一份「理所當然」的態度。我相信對方的付出都是帶著一份關懷,我理解多了對方的限制,我知道多了對方的需要,我多一點感恩。

 

而且這裡的生活設備、資源運用,都總帶著對環境的關顧,秉持「大自然沒有廢物」的理念;都市人也確實是要些時間適應過來的。Emma跟我們介紹說:這裡沒有抽水馬桶,有的是乾濕分離廁所。小便、大便分兩個容器盛載,能保持糞便乾爽。當有足夠的覆蓋物、而碳氮的比例又適當的話,糞便其實是可以不臭的。糞便以桶子收集起來,待一年多以後,確認分解成熟,便可以回到田裏。

 水龍頭出來的水,來自井水,也來自屋頂的雨水收集系統。用過的水(棕水)會收集起來,流經幾個桶子作過濾後,流到魚池或花園。廚房煮飯是有柴燒的,燒的管道同時經過洗澡的儲水缸……

 珍惜資源是老生常談,不過每次回到自己的日常,又很容易回復自己的老習慣。畢竟改變除了需要內在的動機,也需要外在環境支援。我慶幸有這群工作與生活夥伴,陪伴著我的成長。

 

身體練習

 在那三星期裡,我們每天七時半吃早餐,八時半至五時工作,晚上六時半吃晚餐。由於是土團屋,每天的基本工作都離不開踩泥、做土團、做土牆。在人手充裕的日子,會額外開工作隊,負責烤木頭,讓外層碳化,減少昆蟲、霉菌滋生的機會。Emma說,土團屋每天最多能增高1米,一天之內做太高的話,底層新做的土牆未乾,會被上邊新做的土壓至變形。每天看見土牆有所增高,很有成就感。不過,在工作第一週,每天收工時都全身疲勞。

 記得我回到香港跟朋友、親戚分享經歷時,他們不約而同回應:這簡直是「自討苦吃」!自然建築的活動,大多需要參與者在戶外勞動6-7個小時,活動沒能將製成品帶回家,能帶走的僅是一副疲憊的身軀。


究竟有什麼東西,吸引人付費參與?

 原因也很簡單:這種勞動好快樂。踏實的工作,以自己的體力和時間,直接換取成果。人的作息,重拾一種節奏;一種非人為控制、一種與自然萬物連結的節奏。我對自己、對別人、對自己所做的事情多了感受。成長在虛擬、物質化、資本主導的世代,這份疲勞十分重要。因為疲勞使我察覺自己成長背景的優越,感恩環境所給予我的一切,使我更有勇氣選擇自己的生活。

 而且工作營裡也不只是得勞動身體,偶爾也會有各種「身體練習」。有時做瑜伽伸展,有時冥想,有時會一起舞動身體(跳舞),短則5分鐘,長則30分鐘。練習雖短,但當持續而恆常地發生,穿插在工作和生活之間,也帶來了一種嶄新的感覺:覺知。

 

不論是在工作之前、之後,甚或之間,這些練習的核心,都想將大家帶回自己的內在感受,問自己:你此刻有什麼感覺?我為目前所發生的事情而感恩嗎?目前的工作有使我難過嗎?再深一層的問題是,這份感受反映自己有什麼需要?我可以如何調整自己讓自己更享受其中?亦或可以如何邀請夥伴提供支援?

 其中一天,帶領者便邀請大家用一首歌的時間,任意忘我地舞動身體。喇叭一開,一首16拍的樂曲聲揚起。如此五分鐘內,大家抖擻精神,打破隔膜。

 時間飛逝——在那二十多天,我們持續踩泥,呼吸,回到自己,傳土團,嘻哈,土團掉了,土牆快到頂了,累了,有人餵食,邊做邊說,有人興致大發,在屋頂上跳起舞來,太陽要下山了,「不行!我們把這個做完!」

 三週的工作營過去,我們建立起工作和生活的節奏,勞動有時、止息有時,有疲勞、也有歡樂。我心想:這樣的生活和工作好可以持續呢。

 

後記

從台灣返港,我沒有回到建築事務所工作。初期幾個月,我去到幾個住鄉郊的朋友家寄居,以類似打工換宿的形式,為朋友蓋戶外廚房、打理店舖、當廚房幫工等。現在回想:為何我沒有回到自己熟悉的工作場景,嘗試在現有的系統中帶動改變?為何我會去到村裏,做些好像跟“建築”扯不上關係的東西?

 改變需要個人意志,也需要外在環境支持。缺乏志同道合的夥伴、試驗和實踐的空間的話,那些遊學時期的美好經驗只能成為回憶,那個自在而喜樂的自己也會打回原形 。究竟哪裡才有適合的土壤?

 

2018年吹襲香港的超級颱風“山竹”,我遇上“南涌”——一個位於香港東北的村落,聚集了一個重視鄉郊文化、積極保育生態、照顧彼此需要的社群。(後來知道這裏正在推動“生態社區”)這次颱風為村裏的建設帶來嚴重破壞,同時也成就了一個建築實驗:以生態友善方式重建社區廚房(原為一個金屬貨櫃屋)。我以香港出眾的竹棚結構為基礎,在棚架上掛上稻草,用魚塘的泥扶在草面變成牆壁,動員村民和他們的朋友一同參與。兩百多平方呎的廚房,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完成。這個廚房也成為了我在香港首個實踐的自然建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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